2
浏览一
在痛苦的深处微笑
父亲驾驶着货车,在一条陌生且偏僻的土路上奔驰。突然货车扭起了秧歌,几近失控。他狠狠地踩下刹车,避免了一场可怕的灾难。他对七岁的儿子说,坐在车上别动,我下去看一下。
汽车停下的位置,是一个斜缓的下坡。父亲钻到货车下,仔细检查他的车。正午的太阳高悬在空中,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没有任何过往的车辆和行人。儿子在驾驶室里唱起快乐的歌,父亲轻轻地笑了,他握住扳手的手加大了力气。
突然,毫无征兆地,汽车滑动了一下。男人永远不会知道汽车为什么会突然滑动,是刹车突然失灵,还是驾驶室里的儿子扳动了刹车。似乎汽车在他头顶快速地驶过去,然后猛地一颤,就停下了。儿子的歌声戛然而止。那一瞬,巨大的痛苦让父亲几近昏厥。
他仍然躺在车底下。凭经验,他知道,是一块凸起的石头阻挡了滚动的车轮。他想爬出去,可是他的身体根本动不了。他感到一种几乎令他无法忍受的剧痛。他不能够辨别这剧痛来自身体的哪个部位,更不知道在那一刹那,车轮是从他的胸膛上还是两腿上轧过去的。那一刻他只想到了自己的儿子,他高喊着儿子的名字,他说你没事吧?
儿子推开车门,跳下来。他说我没事,我不知道汽车怎么突然动了。
父亲朝儿子微笑,他说你没事就好,你把电话拿给我。
儿子说你要电话干什么?你怎么不起来?
父亲说我累了,我想躺在这里休息一会儿。你把电话找给我,我给妈妈打个电话。疼痛在一点一点地加剧,如果不是儿子在场,他想,他或许会痛苦地大叫起来。可是现在,他只能微笑地面对自己的儿子。
儿子取来了电话,他拨通了急救电话。可是他根本无法讲清楚他所处的准确地点。他不知道急救车什么时间能够抵达这里,更不知道,还他能不能挨过这段漫长的时间。
接着他拨通了妻子的电话。她问你还好吗?他说还好,我们现在正在休息。她问小家伙好吗?他说好,在旁边呢。然后他扭过头,冲蹲在不远处的儿子挤挤眼睛。她说那就好,早点回来,想你们了。他听到她在几千公里外轻吻了他,然后挂断了电话。他笑着对儿子说,你就蹲在这里,别回到汽车里去——他不敢肯定,汽车会不会再一次滑行。
儿子有些不太愿意,他说天太热了,我不喜欢蹲在这里,你还没把车修好吗?
他朝儿子微笑。他说还得等一会儿,并且,我还没有休息好。这样,现在我们做一个游戏。我们朝对方微笑,看谁先支持不住,记住,只能微笑。父亲盯着他的儿子,微笑的表情似乎凝固了。只有他知道,此时,他在经受着怎样一种天崩地裂的剧痛。
儿子对游戏产生了兴趣。他坐在地上,学着父亲的样子微笑。后来他困了,眼皮不停地打架。终于,他躺在地上睡着了。
很长时间后他醒过来。他看到手忙脚乱的人群。他看到很多人喊着号子,掀开了货车,将脸色苍白的父亲抬上了急救车。父亲看着他,仍然是微笑的表情。
父亲保住了性命,却永远失去了两条腿,可是他没有失去微笑。微笑像阳光一样在他脸上流淌,让人踏实,充满安全感。
后来儿子长大了,一个人漂泊在外,有了女朋友,结了婚,也有了儿子。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他的生活动荡不安。他身心疲惫,一个人承受着太多的艰辛和痛苦。可是,当面对自己的朋友,面对自己的妻儿,他总是深藏起所有痛苦,而在脸上挂着和父亲一样的微笑。
他微笑着说,这是很多年前,我那面对灾难的父亲,留给我的所有表情。
编后语:
是的,微笑不是父亲的惟一表情,但无疑,微笑是所有父亲最重要的表情。在痛苦的深处微笑,那是爱和责任。
二
细小不可怜
遇到细小,有些突然。年前回老家,看望母亲,刚进村口,她迎面走过来,着一件褪色的红色羽绒衣,脸庞瘦削,岁月风蚀的印迹很重。看见我,她眼睛里跳出惊喜,梅姐姐,你回来啦?
我愣一愣,定定地看着她。说实在的,我没认出她。
她并不介意我的遗忘,很灿烂地笑,眼睛弯成小月牙,眼角的皱纹,堆成皱褶。她说,我是细小啊。
细小?记忆一下子扑面而来:低矮的茅草房。咳嗽的女人。木讷的男人。还有一个瘦小的小女孩。
那是细小和她的家,是村子里最穷的人家。
细小的母亲,一年到头病着。穿一件绛色的绸缎衣,脸色苍白地倚着家门咳嗽。她身上那件乡村里不多见的绸缎衣,引发我们的好奇,私下里觉得,她是个不一般的女人。我们远远地看她,看见细小搀着她出来,然后搬了凳子把她安置下来,细小给她捶背,细小给她梳头发。细小在她身边又唱又跳。她虚弱地微笑,苍白的脸上,现出绵软的慈祥来。身后低矮的茅草屋,陈旧破败,却跳动着无数阳光。天空好像一直晴朗着,永远的春天的样子,静谧且安详。
也见到细小的父亲,那个木讷得近乎愚笨的男人,背驼得恨不得趴到地。听大人们说,他之所以能娶到细小的母亲,原因是他家庭成分好。那是个讲究成分的年代。而细小的母亲,是大地主家的女儿。
他总是趴在地里劳作。细小做好饭了,站在田埂头叫他,爸爸,回家吃饭啦。他应一声,哦。慢吞吞地往家走,他的前面,奔跑跳跃着快乐的细小。这场景,总引得村人们驻足看一会儿,笑叹,这丫头。是赞赏了。
细小念过两年书吧?不记得了。听她用普通话念过“天上的星星亮晶晶”之类的句子,她把它念得像唱歌。她念着它去割羊草,她念着它做饭洗衣裳。不知从哪一天起,我们极少再注意到她了,我们有自己快乐的圈子,都是些读书的孩子,上学了一起唱着歌儿去,放学了一起踢毽子跳绳玩,那里面,没有细小。再注意到细小,是她出去卖唱。大冬天里,雪一场一场地下,我们都围着小火炉取暖,细小却出发了,带着她木讷的父亲,到周围的一些村子里。去时两手空空,回来时,却肩背手提的,都是细小唱小曲儿换得的报酬———一些米面,或馒头。足可以让她一家,度过很多饥寒。
我后来出去读书,在外工作,有关细小的一切,遥远成模糊。偶尔回家,跟母亲闲扯村里的人和事,会提及她,也只是零星半语,知道她母亲后来死了,知道她嫁到外村,嫁了个不错的男人……也仅仅这些,说过就说过了,似乎已到结局。而且,这个结局似乎并不赖。
这次意外相逢,使我重又把她当作话题,跟母亲聊。母亲说,这孩子命苦啊。母亲这一叹,就叹出细小一段更为坎坷的人生来。命运并不曾眷顾她,她嫁人后,没过几天安稳日子,男人却出车祸瘫了。那个时候,她刚怀有五个月的身孕。都以为,年纪轻轻的她会离婚改嫁,她却留了下来,生下儿子。她去捡垃圾,她去工地上打零工,她拿了手工活,半夜做……
我离开老家前,又碰到细小。她回来,是打算把她父亲接到身边去照料的。我很唐突地问她,细小,过得很苦吧?细小稍稍一愣,随即笑了,眼睛弯成一弯月牙,她说,梅姐姐,苦什么苦啊,我过得很好的,我儿子都上小学三年级了呢,成绩蛮好,老师都夸他。她的语气里,有自豪。
我却放不下她。再回老家,我带了一些儿子不穿的旧衣,还买了一些练习簿,托人捎给她。在我,是存了同情的心,想她儿子,总会用得着的。隔些日,她竟托人带来一篮子鸡蛋,捎来话,她说,永远记着姐姐的恩情。细小不可怜,细小生活得很好,请姐姐放心。
编后语
她实在,是一个不需要别人怜悯的女人,她让我心怀敬重。她心中永远布满阳光,所以,再多的灰暗,也会变得灿烂。